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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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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原路返回,尋露還守在皮艇旁邊。她正從湖邊撿起一個貝殼,類似於某種珍珠蚌的外殼一樣,放在掌心仔細端詳,然後使勁拋入湖內。

“我一直覺得珍珠貝是我最渴望的愛情象征。男人是堅硬的貝殼,女人是嬌嫩的蚌肉,孩子是意外而來的珍珠。貝殼堅強,蚌肉柔弱,卻又互為支撐,誰也離不開誰。因為一旦失去一方,另一方便因為這種不完整轉瞬即亡。多麽精巧而平衡的結構。”她註視著眼前迷離的水霧,語調平靜地說。

“這種象征性的比喻,只有心地純凈的女孩才能想得出來,像我這樣的人是從來不用蚌肉比喻任何事物的,因為太下流。”

“你這人,怕是沒得救了。”尋露捂嘴一笑,隨後表情嗔怒地瞥了我一眼之後說。

我只能低頭苦笑,心裏怕她還在生氣。

“林秋?”

“嗳。”

“能載我一程?”她看著腳邊的皮艇,突然開口問道。

“當然!”我納悶地看著尋露,不知道她現在為什麽突然提出這種要求來,但是既然她想去,我便沒有不帶她去的理由。

我和尋露再次跳上皮艇,隨著船槳的翻騰,我和她很快被細密溫暖的水霧包圍。那霧仿佛一種無垠無休止的灰,均勻塗抹在我和尋露的身體表面,溫暖而沒有光度,卻自帶一種可以平息灼熱的冷,讓我感覺漫無目的,四處游離的心終於慢慢平靜下來。

“那女孩喜歡你,所以才會說出那樣的秘密。”在靠近湖心的位置,尋露把手搭在皮艇的邊緣突然出聲說道。

“怎麽會?”我愕然道,“我們才不過見了幾面而已。”

尋露拉緊了白色毛呢外套,把身體輕輕靠在我肩上:

“因為那女孩同我一樣,都是在某方面有殘缺的人。在關鍵的時候,哪怕別人僅僅給予一點點溫暖也會奮不顧身地跑過去,不顧一切地想用手把那溫暖護起來,生怕被風吹滅了。”

我搖搖頭,仍然難以置信。

“盡管你可能不信,但是女孩子在這方面的直覺向來很準。就算她什麽也不說,單單只同你站在一起,她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在出賣著她的內心。”

“那也許只是好感而已,並沒到喜歡的程度吧。再說我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來這裏了,等高考完,這個地方怕是再沒有機會來了。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有好感也好,沒好感也罷,就這樣吧。”

尋露靜靜地看著我,我感覺那眼神像水底的魚隔著一米的湖水望著岸上垂釣的人一般遙遠。

我和她停在湖心,就這樣過了很久,很久。她突然喃喃自語一般說道:

“你不是罌粟,你沒有耀眼的罌粟花,卻渾身流淌著讓人上癮的汁液。你不是罌粟,卻勝似罌粟,是人世間最狠毒的生物。

我愛著你,也同樣恨著你,因為我知道那愛不冷靜,不客觀,充滿了瘋狂;也知道那恨不徹底,不果斷,充滿了優柔。

對我來說,你就是一個奇怪的少年——我既無法對你情深不棄,又無法對你一恨到底。對我來說,你既不是光明的晝,也不是幽暗的夜,你更像是朦朧的黃昏。

曾幾何時,你成了我的深淵,我的峽谷,變成了我無法解決的矛盾。你讓我崩潰,讓我憂愁,也讓我褪去青澀,變得更加真實。”

“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來?”我有些尷尬地問。

“因為這個環境,很難得。”

尋露坐正了身體,望向四周,水汽依舊彌漫,擡起頭,依舊不見日月。我和她,兩個人,就像是受困在一座隔絕人世的孤島上。

“喜歡這樣的環境?”我問。

“喜歡。因為只有在這樣的環境裏,我才敢大膽地說出我心底的想法。”她用手整理了一下長發,之後繼續說道:

“其實對我來說,現在每一天的生活都是美好而寧靜的。有陽光,有清晨,有波瀾不驚的內心,有你每分每秒的守護。對我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生活了。其實人人都想過美好寧靜的生活,但是大多人卻又對自己沒有幽幽庭院,沒有林深花香,沒有灼灼星空而抱怨不已。其實在我看來,美好而寧靜的生活本就不需要那麽多物質的襯墊。有一室獨處,有一桌一椅,放一壺香茗,讀一頁書卷,便已足夠。感覺難以擁有優雅寧靜生活的人,多半不是因為物質的不足,而是對自身的孤獨感到無法處理,對紛紛的內心難以直面,喜歡喪失自我的喧囂,喜歡毫不費力的放縱罷了。”

尋露說到這裏,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大概是覺得這種表達已經很充分了。我也從未想過身體如此單薄的女孩,竟然擁有如此孤絕通徹的內心。

沈默了片刻之後,我背對著尋露,開始向前劃動雙槳,反正早已在霧氣中迷失了方向,索性就往一邊隨意劃去,隨便在哪裏靠岸都好。

“嗳,尋露。”劃了一陣之後,我輕聲呼喚了一下她的名字。

“怎麽了?”

“沒事。”我說,“就是喜歡聽你的聲音,喜歡我眼望黑暗呼喚你,知道你還在我身後的感覺。”

“傻瓜!根本不用出聲,這樣不就好了。”她用雙手緊緊摟住我的腰說。

我鼻子一酸,使勁搖動雙槳,皮艇的速度越來越快,我感覺自己在與過往追逐,在逐漸撥開青春的迷霧,身後正用手抱著我的女孩便是我全部的動力。

淚水在我的眼眶裏打轉,我拼命忍住,拼命搖動雙槳,在與時間賽跑一般。這淚水來得突然,來得莫名其妙,我明明沒處在應該感動落淚的境遇裏,最後卻偏偏感動得一塌糊塗。

·

回到岸上,我還了皮艇之後,和尋露去吃午飯。

午餐時間很意外地沒有見到初凝。晚飯也同樣如此。

隔天清晨,我突然在朦朧中睜開眼睛,意識到自己可能又睡過頭了。我起身打量著四周,眼前的影像如同靜物油畫一般撲面而來。

窗簾緊閉,泛著一層有質感的灰色;衛生間和落地燈始終亮著,光線柔軟而清澈,就像秋陽反射在水面上的光;尋露正一襲白衣靠在沙發上看書,燈光打在她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朦朧,像顧城的詩。

比起沒有找到鎖,也沒有找到門窗的顧城,我忽然察覺到了自己的幸運。

拉開窗簾,外面已經晨光大亮。我緩緩抱住在晨光下略顯疲憊的尋露。

“早安。”

“早安。”她說著用手輕輕揉著我的頭發。

等我和尋露收拾完行李,到達大廳的時候已經過了早餐時間,白薇正斜靠在松木壁板上望著湖心出神。潔白的手指夾著燃燒過半的白色香煙,長長的煙灰在突然間斷落,她憮然不知,仍然望著遠方的湖,形影相吊,透著一股說不清的憂傷。

像她這樣美麗優雅的女人,竟然是以這樣的姿態矗立在回憶的邊緣,任由香煙熏黃了手指,白發暈染了鬢角,皺紋爬滿了額頭,然後在相思中猝然老去。

我和尋露在她身後站立了很久,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一直到香煙燃盡,白薇才徒然轉身,表情一怔,隨後詫異地盯著我和尋露肩上的背包問:

“要回去?”

“嗯,又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我說。

“千萬不要這麽講!送你卡就是想你能常來這裏,所以千萬不要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反倒是你,一年才來一次,每次也都只住上一兩天而已,我反而有種來去匆匆的感覺,是不是住著哪裏不舒服?”

“沒有的事。”我馬上搖頭道,“畢竟高三了,時間上不允許而已。”

“那下次一定要多待幾天,我都還沒來及同小露好好聊天。”白薇把香煙撚滅在煙灰缸裏,拉起尋露的手說。

我認真地點頭,表示下次一定要住上一段時間。其實心裏明白,高考之後要去哪裏,雖然仍沒有方向,但是留在本地上大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同白薇再三告別之後,我和尋露轉身向門口走去。

“林秋……”在快走到大廳門口的時候,身後又突然傳來白薇的聲音。

我疑惑地轉過頭,看到白薇正披上白色風衣款款走來。

“怎麽了?”

“想問一件事,是突然間想起來的。”白薇站在陽光灑滿地面的玻璃門前,自嘲一樣地笑著。她的笑聲輕柔,眼角低垂,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悲傷。

“嗯。”

“你給戚風抽的最後一支煙是什麽牌子的?”她沈默少頃,最後問道。

我感覺像被這話電到了一樣,身體不由自主地抽丨搐了一下。

“白色的555。”我說完便把口袋裏的煙拋給了她。

那煙盒在空中劃出的優美的拋物線,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同樣記憶清楚的還有等待在拋物線那頭的白薇明亮中暗藏著一絲憂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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